完美仙魔无界同名小说第三章:隐歌牧场
原野中静谧无声。晴川在海里生活多年,早已习惯安静。可像这样安静得连一点生灵气息都感觉不到,还是头一遭。峡谷如同刀剑,险峻林立。海床上只有污浊的沙,寸草不生。群鱼不来光顾,好像都知道此处并非生灵的领域。只有虾蟹躲在石缝中,摆动长须。刺客觉得骑乘的海豚焦躁不安,仿佛不肯再靠近似的。 雪舞一摔鱼尾,游到海谷顶端,朝下俯瞰。远远望见数百条大白鲨如网如织,密密麻麻。许多魁梧的鲨头人,手持三叉戟,守在岗哨之上。魔女们的轻歌,飘飘荡荡,即便一海里外亦隐约可闻。然而,最为惊心动魄的,就是铺满山野的成片白骨。这些太古年代便散落的骨骸,无法计数,或完整或零星,早就不辨彼此。 雪舞说道:“世上最好的骨头,全在那里。人鱼的白骨质地洁净,很具灵性。从前我要修琴,找不到骨头时,就会上这儿来。不只汐族,即便是陆地上的巫师们,都将其视为奇珍。” 晴川看到重重守卫,不禁说道:“要想偷出来,只怕难得很。” 雪舞奇道:“偷?谁说要偷?既然来了,就光明正大的拿。” 她附在刺客耳边交代一番,末了问道:“这样演,会吗?” “装白痴谁能不会?只管放心好了。” 他们商量妥当,女巫率先跃下,硕大的白鲨感到有人闯入,即刻围上来。雪舞双手一分,呲牙咧嘴的鲨鱼忙不迭退开,让出道路。晴川尾随在后,鲨头卫士虎视眈眈,有两个离开岗哨,逼到近前。他们看见雪舞,倒像熟识似的,其中一个躬身行礼,态度恭敬。 雪舞正待开口询问,那鲨头卫士身后传来个冷冰冰的声音,吩咐道:“让他们进来。” 晴川顺这声音望去,前面是位汐族女子,正然转身,一条雀蓝的鱼尾,比之雪舞尚且修长几分。她脸上蒙一层白纱,五官面目看不清,只能隐约瞧见轮廓。他曾听雪舞说过,来这儿守灵的人鱼们,从前都是汐族显贵的宠妾。丈夫死后,就被放到这里,等待终老。寿终正寝时,同样被葬在坟场内。因此她们的年纪要大上许多,都是苟活多年的老妖精了。这些人鱼,名义上虽是被流放到此,毕竟地位尊贵。只不过,墓园地处荒僻,长年生活清冷寂寥,鲜有拜访者。 再向里走一程,海水就没有了,中央是个大气泡。珊瑚树垒成一座凉亭,亭下有桥有水,有楼有阁,园林精致风雅。时时听到魔女们浅吟轻唱。那歌声令四周落满霜雪,犹如银花火树,冻得人肌肤如刀划一样。 凉亭正中,一张台几。首座端然坐着个女人,红发红尾,红色面纱,露出一双眼睛,勾魂摄魄。她眼角已经隐隐有些皱纹,非但未减美丽,倒平添一丝风韵。许多人鱼环绕她,团团围做一圈,嬉笑不已。 雪舞大大方走方走上前,冲首座那女人行个礼,笑嘻嘻说道:“妙叶姑姑,这么久没见面,你的歌声真是越来越动人。在咱们这片海域里,谁都比不上。” 她明眸暗转,将两位不速之客打量一番,面纱下仿佛微微一笑,说道:“我已经老了,现在是你们这些孩子正当红的时候。丫头一张嘴还是很会骗人。今天又带什么好东西来?” 雪舞把晴川一指,说道:“喏,最近渔民对咱们提防得厉害,我好容易才从村里骗出一个傻瓜。” 那被称为妙叶的人鱼,向他们招招手。晴川记得女巫的嘱咐,故意装做中了法术,神色漠然。雪舞紧挨那女人坐下。妙叶伸出手,摸摸她头发,将她揽在怀内。 老妖精抚着她面颊,淡淡说道:“这张小脸蛋,几年不见越长越标致了。想当初伺候我的侍女中也有个孩子,长得如此讨喜。我心里一高兴,就把她的脸给剥下来,阴干做成面具。现在还一直收着哪!” 雪舞脸上尽管挂着笑意,脊背却是一僵,身上打个寒噤。她忙说道:“姑姑又拿我开玩笑。谁不知道您当年可是无极海首屈一指的汐族美女?多少声名赫赫的前辈都是您裙下之臣。我要能学到十分之一的风范,也就心满意足。早听说年轻男人的心肝滋补养颜。看看我带的货色如何?” 妙叶不动声色,点头说道:“很好,难得你有心。” 晴川听她们谈笑风生,心里打个突,方才进门之前,雪舞可没告诉他这些老女人会吃人。 雪舞见她满意,心想事情成功一半,接下来不能差池大意。她指指桌上两个盖盅,问道:“这玩的是斗虾吗?我能不能来一盘?” 她眼睛眯起,冷笑一声,说道:“明知故问,你费尽心机,不就是为了跟我这个姑姑赌一把吗?否则骗到手的男人,自己不抽掉骨头拿去做琴,还拱手相送。赏金巫师白角的养女,难道会做亏本生意?” 雪舞并不反驳,坐到下手。周围围的人鱼,看她们开局,纷纷停止议论,屏息凝视。老妖精叫人取来一块洁白的碎骨,说道:“咱们共赌三次,三局两胜。我押这块白骨,赌你带来的男人。如果打成平手,就再加三局,直到分出胜负为止。” 她揭开盖盅,晴川闪目瞄了一眼,是只须长尾长的虾子。 说到赌博,倒是隐歌一条不成文的规矩。这里自从被汐族划做禁地,寻常人不得靠近。先辈的尸骨说起来神圣不可亵渎。不过,过了上百年光阴,旧的尸骨随海而化,新的尸骨又再添加,永不匮乏。而人鱼的骨头既是炼金珍贵的材料,又是稀有药材,因此盗墓者源源不绝,前赴后继。后来,连守幕人中都因利益频出内贼,里勾外结。他们想出一条巧计。法令所限,禁止买卖族人遗骨,但赌博不算买卖。所以许多巫师钻这个空子。雪舞的办法不过是效法前人而已。 妙叶生性贪婪,赌瘾奇大。汐族常玩的几种赌法里,斗虾、斗蟹、斗鱼,都很受欢迎。因此,她平日也酷爱收集虾蟹,令人捕来饲养。这只虾子触须硬朗,甲壳光滑,比普通的虾体格大些,健壮许多。 晴川看向雪舞。只见她慢吞吞自头发内摸出一只小虾,扔到盅里。周围的侍女,忍不住个个掩嘴窃笑。这只虾个头太小不说,甲壳晦暗,全没有点凶猛的模样。它头上长须还断掉一根,只剩下一根,同对手比起来,简直就像残废了一样。 刺客心说,你要我把性命赌在这个上头,跟叫我去死有什么区别? 连妙叶也不禁好笑:“你就拿它来跟我赌?” 雪舞面上却没有丁点玩笑的神情,她郑重说道:“不错,就拿它赌,咱们开始吧!” 她们用手里小草棍捅捅虾尾。那只大虾一被撩拨,立刻凶起来,直朝对手扑去。雪舞的小虾米仍然无精打采,不进反退。晴川不由看得暗暗着急。 大虾跳了两跳,咬向小虾。小虾不知是不是运气好,恰在这时候横挪几步,险险避开,叫它扑个空。大家伙调过头,定了定神,伸口去叼它尾巴。哪知小虾又是一甩尾巴,跳开两步。大虾更不耐烦,摆动长须,追咬上去。小虾吓的拔腿就跑,这么一个头也不回的跑,一个如风如电的追,模样十分滑稽。 众人都是目不转睛。大虾显然占得上风,只要对手力竭,胜败立分。蹊跷的是,它追了整整三圈竟然没追上。那只瘦虾,转到第三圈,猛地刹住脚步,突然掉头就是一口。这一口,竟然生生将对方虾头咬了下来。虾身犹自不觉,还直直冲出几步,方才倒下。 妙叶“啊!”了一声,瞠目结舌。她看斗虾看过无数场,出现这种结果还是头一回。 雪舞微微一笑,说道:“姑姑,第一场我赢了。” 别说老妖精吃惊,在座各人,谁都说不出话。要不是雪舞事先早就告诉过晴川,刺客也差点露馅。妙叶在身边侍女耳畔低语,那人转身去了片刻,端来一黑一红两只大盅。她从黑盅内捞出一只黑漆漆的虾。这只体形是刚才那只的两倍,鳞甲狰狞。跟它相比,小虾只怕还不够塞牙缝。 黑虾好像吃得很饱,看到食物并不兴奋。小虾绕它转几圈,忽然在它尾上咬了一口。那只黑虾被惹,火冒三丈,朝着对手逼近。小虾往后跳两步,忽然向前冲去。黑虾尚未反应过来,脚已给咬下一只。别看这虾米个头小,动作真是迅捷。它总不和对手接近,只游走作战,瞥见空档,上前便啃。没多大功夫,黑虾已是伤痕累累,手足残缺,趴在缸底无法动弹。它这才上前,咬掉头颅,就着身躯大嚼起来。 妙叶众目睽睽之下连输两场。看这情势,估计就是再拿出什么好品种,照样斗不过。她瞪了刺客一眼,心有不甘,却无可奈何。 雪舞将白骨收入囊中,笑吟吟鞠个躬,说道:“姑姑送的礼物,我就收下啦。下次路过,再来拜望您老人家。” 老妖精脸色阴沉,一言不发。雪舞向刺客勾勾手指,两人大摇大摆走出亭外。忽然听到妙叶喝道,“站住!” 她走上前,拦在二人面前,眼睛盯住她手里的虾,问道:“这一只,你卖不卖?” 雪舞将手藏到背后,说道:“姑姑想要好东西,哪里都能淘到。这只是干爹的宝贝,我不敢擅自做主卖给你。” 妙叶冷冰冰说道:“我跟你干爹交情好得很。他不至于为这种无关紧要的琐事就翻脸,拿来!” 说到这里,老妖精把她手腕一扯,将斗虾强行抢到手里。这只虾立刻蜷成个球,“嘭”一声轻响,变成一只螃蟹。雪舞看到障眼法被人拆穿,大惊失色。 妙叶说道,“想在我跟前诈赌,你还嫩得很呢!” 雪舞脸上一阵刺痛,被对方头发抽倒在地,摔下台阶。晴川伸手去摸怀里匕首,头发铺天盖地卷来,手足都被勒住。老妖精轻啸一声,一摆头,将他扔出去,摔入墓地的成堆白骨当中。妙叶向浩如烟海的骨骸中一指,“我把他变成一具尸骨。你要能在这中间将他认出来,就放你们走。否则,以后就留在这里,陪我一起守灵吧。” 雪舞忍痛起身,放眼望去,只有雪白的一片,望不到边际。这里尸骸何止百万?要想从中找出被变成骨骸的那个人,简直是在开玩笑。 妙叶幸灾乐祸,说道:“我只给你一次机会。如果认不出,他的心肝我可要拿走了。” 眼下,强敌环伺,人鱼们虎视眈眈,将退路堵住。雪舞深知这个姑姑的厉害,自己在她跟前耍小聪明,实在是太不明智。吵嚷声惊动鲨头守卫,纷纷手持枪戟,探头探脑。 她深吸一口气,暗暗对自己说:冷静!冷静!这种情形下,斗力是肯定斗不过的。要是慌乱,走错一步,就有性命之忧。静下来想一想,对方究竟有没有弱点,有没有破绽可寻? 她一面转着无数个念头,一面走下坡谷。她小心翼翼踏入白骨当中。这些雪白的尸骸,有立有卧,有的完整有的残缺。他们身上的肌肉早烂光了,根本连生前样貌都全然无法辨认。 雪舞左右环顾,心中说道:晴川,要是能动一动,或发出点声音,就赶紧提示我。否则大海捞针叫我怎么找? 妙叶看她站住不动,半晌不吭声,神色十分发愁,忍不住得意。“你要是一具一具的翻,从今天起一直翻到明年也是找不到的。” 正说到这里,东南边骨堆中,透出几缕乌光。雪舞忙向光芒奔去,地下赫然有个口袋,口袋内正是她送给刺客的附魔匕首“雪鸦”。可是,口袋边躺的尸骨,拢共有三具,每一具都平平无奇,看不出有什么区别。雪舞席地而坐,用手轻敲自己额头,沉吟不绝。她眼光在三个人身上转来转去,实在无从判断。 雪舞暗道:假如他身上有点明显标记就好了。比如:缺只胳膊少只腿。她想到这里,灵光一现,忽然说道:“姑姑,你的法术真高明,变得和真的一模一样,我眼睛确实分不出。但是你的幻术里却有个大破绽。” 妙叶面色一变,脱口问道:“什么破绽?” 她俯身指指其中一具白骨,说道:“难怪你不知道。这人虽然模样改变,但他身上有个标记却改变不了。他左手的小指头以前玩耍时,不小心自己切断一截。我只要找到指骨受伤的那个就行了。” 妙叶刚才并未留意这个人类,当然更不会想到手指上有什么问题。听雪舞说完,她凑上前来观看,正想暗中做点手脚,不料咽喉一凉,一柄匕首架在颈项上。她勃然大怒,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 雪舞架住她,后退数步,令那些人鱼不敢贸然进逼。她说道:“我刚才骗你的,他的手指没有受伤,况且我也实在是认不出来,只好出此下策。您要说我耍赖也好,骂我诈赌也行,但是眼下,就麻烦您先把他给变回来。” 老妖精气得咬牙切齿,不敢妄动。她念几句咒语,将手一挥,其中一具骨头自地下坐起。刺客扶住脑袋,变回人形。他刚才虽然不能说话,但是发生过什么事却一清二楚。晴川接过行囊,冲雪舞竖起拇指,笑赞道:“真不错,好聪明!” 人鱼“啊”了一声,立刻转过头去。 妙叶厉声说道,“难不成你还想挟持我,你是不是不想活了?” 雪舞低声向晴川说道:“咱们退到外面再说。” 他们两人挟持妙叶,慢慢退到墓场大门外。这时候,守卫们已全被惊动,不过妙叶不下令,没人胆敢冒险相救。魔女们瞳孔泛出银光,好像火冒三丈。她们的头发在海水中忽伸忽缩,蠢蠢欲动。 雪舞看准退路,伸手在她背上一推,自己朝后跃去。背后“嗖嗖”两下,哨台上弩箭激射。白光闪动,早被刺客挥刃打落。妙叶大叫,手中一团光球,劈啪直响。 人鱼雪舞大声说道:“姑姑,你要是杀了我,就不怕干爹给我报仇吗?” “我就是杀了你,他也不能把我怎么样!我可不怕白角。” 她亮出手中赢来的骨头,“假如他把你亵渎禁地的行径透露出去,你也不怕吗?” 妙叶面色铁青,电光挟裹水弹,朝他们飞来。雪舞一低头,法术将背后岩礁炸得开花,她暗地吐吐舌头,心想:好厉害! 老妖精紧握拳头,猛地一挥手,怒道:“滚,滚,滚!以后别让我看见你!” 说完,她转身入内,大门重重落下。他们两个死里逃生,对看一眼,终于松口气。 “你怎么从刚才就一直冷着脸?” 雪舞没搭理他,盘膝坐在岩礁上,低头摆布自己的琴。她的琴造型古朴,没有富丽的花纹。女巫将一块块大小不等的碎骨拆下,再按接缝合拢。这些骨头有的尚且洁白,有的已有些发黄,还有的隐现裂痕。她一面修琴,一面调音,丁冬丁冬,反复弹些单调的音符,似乎没完没了。刺客将双臂枕在脑后,平躺下来,仰望头顶蓝天般的水幕。海洋下面见不到日月,只有能散发荧光的鱼,像星辰一样闪烁不定。 她将一块碎骨捏在手中,端详许久,轻声说道:“这个已经不能用了。” 女巫说完,信手而弹。晴川侧耳静听。这首曲子如泣如诉,调子始终平平缓缓,仿佛涓涓细流,听起来却十分哀伤。宛如生者追忆已经故去的死者一般。他合上眼睛,说道:“这首不好,太悲伤了。” 雪舞琴音一顿,过了会儿,才说道:“这首歌是为了纪念我从前一位朋友谱写的。这块废弃的骨头,是我找到的第一块骨头。他是白角的头一个人类徒弟。” “白角从前收过多少徒弟?” “十二个,他们每人死亡时,我都会从尸骨上取一块骨头。苍蓝死得最早,所以他的骨头最先被换掉。” 晴川突然就感觉到一阵莫名的空虚。如果一个人生前在世界上什么轨迹都没能留下,死掉以后只能以这种方式被记住,未免也太可悲了。 刺客说道:“那首歌我听得出,你一直都在想念他。” 微光照亮女巫的面容,犹如瓷器一样苍白,她缓缓说道:“我确实一直都很想他。可即便如此,过了这么多年以后,我连一点点他的样子都已经记不起来。就像我手里的骨头一样,当记忆消失时,世界上所有东西都会化做尘埃,烟消云散。” 她打个呵欠,漫不经心说道,“其实,用不了多久,你也会和他一样,变成一块骨头。所以我劝你趁早想开一点。别把这种悲伤太放在心上。” 晴川打断她的话,斩钉截铁说道,“不,我会把快乐和悲伤都放在心上,不论活着还是临死之际。每个对我好的人,我都会记住。我的寿命没有汐族那么长。所以,在生死和命运的问题上,是不可能看得开的。” “我想要自由的活着,快乐的死去。” 雪舞怔一下,骨头“啪”一声,落在礁石上。 魔女们又开始唱歌了。 羽芒坐在石头上,单手支住下巴,不动不出声,大概睡得很熟。一条小鱼游进他空空的腹腔,自背后钻出来,躲入头盔中。晴川快步走到跟前,拍他一下,笑道:“还好来得及,不算迟到。” 弓箭手头颅垂下,坠落在地。他的骨骼瞬间散落,成为一堆残骸。这里没有灵魂的气息,没有语言,没有思维。他已经永远无法说话。 这次,他是真的死了。 晴川愕然,愣在原地,不知所措。他出了什么事?谁把他弄成这个样子。 有人从珊瑚丛后转出,冷冷说道:“我在这儿等了你一天。” 这人的声音晴川熟得很,刺客的心直往下沉。 白角双手笼在袍袖中,阴沉着脸,目露凶光。 [编辑:motocat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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